歌尽槿花

三、风波起

孔县令给狄仁杰和白元芳留了二楼两间相邻的上房，在走廊的尽头，说是这样清静，少些打扰。

二楼住着这次受邀前来参加侦探交流大会的各地名侦探们，大多是为了来一睹当今第一名侦探的风采，想听听当年狄仁杰如何破局开路，助武皇平乱。

而关于这些，狄仁杰一个字也不想说。不仅仅是因为那些染了血色的回忆，更因为狄仁杰觉得提起那些往事是对白元芳的再次伤害。关于他的父母，白元芳一直在自责，他怎么忍心再让他经历一遍那种无能为力的悲凉。

大会定在明天举行。

今晚各位侦探们可以随意聊聊，四处逛逛。在孔县令的极力邀请下，狄仁杰颇为头疼地下了楼，在大厅里坐下。白元芳自是一步也不离开地跟着。

二人一出现，便引起了轰动，厅内的人们都朝二人聚过来。

“哟，狄大侦探！久仰久仰！”各位侦探纷纷行礼，“今日得见狄侦探真容，果然气度非凡，不同寻常，怪不得当日能助武皇诛杀反贼啊！”

狄仁杰心中一动，不由自主想去看白元芳的表情。努力忍住，朝众人微微颔首，态度谦逊而不失礼数：“各位言重了。狄某只是遵照皇上的旨意办事罢了。”
“诶，哪里哪里，狄侦探太谦虚啦…”

忽然从角落传来一声轻蔑的笑声。

太过突兀，以至于热闹的大厅突然静下来。有人耐不住性子喊了出来：“谁！是谁敢在咱们狄大侦探面前失礼？”

人群散开，众人循声望去，在大厅的西角，坐着两人。一人身形魁梧，右手按在桌上的大刀上，一看便是习武之人， 满脸戾气，方才的笑声便是他发出的。

见众人盯着他，他有些不自然，随即像是壮胆似的拔高了音量：“怎么，堂堂狄侦探容不得半句不好听的话？你无非也就是遇上了好时机得以为武皇效力，论才干，哼，抱歉，还真不能让我鲁旦服气！况且我这还没说什么呐！你怕什么！”

狄仁杰觉得有些可笑，正想说话，白元芳面无表情道：“他没在怕的啊。”

一句话引得众人大笑起来，狄仁杰转头望了望此刻维护自己的白元芳，心里一阵暖意。

那大汉自知气场已被压制，表情不自然地灌了一口烈酒，把碗重重一放，便离开了大厅。

狄仁杰笑着摇摇头，位子越来越高，难免有各种莫名其妙的尖锐，这些年，习惯了。不过有什么关系呢，在这个世界上，终是有人懂他。

思绪所至，目光不由自主往身旁一扫，瞥见令人心安的一袭白衣。

“狄侦探。”角落传来一个温和，甚至有些阴柔的男声。

狄仁杰抬头，只见方才角落里坐着的另一人缓缓起身，手执酒杯，向自己走来。

白元芳已经迅速作出反应，不动声色上前一步把狄仁杰护在安全区域，右手抚鞘，随时应袭。

而狄仁杰在这短短的时间内打量起来人。其实刚才狄仁杰已经注意到了此人。他和大汉同坐一桌，共饮一壶，均未从众对自己奉承附和，明显彼此认识。可大汉出言挑衅之时，此人不支持却也未阻拦，云淡风轻，嘴角含笑，只顾低头饮酒，仿佛置身千里，事不关己。狄仁杰不由多生了几分注意。

那人已漫步而来，在狄仁杰面前站定，嘴角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缓缓道：“在下易九皋，方才是我朋友失礼，多有冒犯，我代他向您赔礼。”

虽是男子，却自有一番风流姿态，风姿绰约更胜女子。

狄仁杰有一瞬间的怔忡，眼前的人，这样的神态这样的气质，仿佛似曾相识。

但他分明从未见过此人。

“此杯，敬，狄侦探。”易九皋抬腕将酒一饮而尽。狄仁杰回敬一杯，忽觉白元芳轻轻拉了拉自己的袖子：“姚大人到了。”

一位身着官袍的中年男子从大门走进来，身后跟着七八个侍卫，他朝狄仁杰爽朗一笑：“狄侦探，幸会！”
众人依序行礼，狄仁杰道：“能受邀参加姚大人的交流大会，是狄某之幸。”

姚大人摆摆手：“客气客气……嗯？狄大人和易先生已经认识了？正想介绍一下，这位易先生的推理智慧，可是名声在外啊，前些日子的连环下毒案，便是易先生勘破的。这下你们二位可以好好切磋切磋啦。”

易九皋微微颔首一笑：“姚大人过奖。雕虫小技罢了，”他抬头看向狄仁杰，笑意更甚，“怎敢在狄侦探面前，班门弄斧呢。”

狄仁杰对上易九皋的目光，唇角轻勾，回以一笑。

这个人，不简单。

比起方才那个直言快语的大汉鲁旦，眼前这个笑里藏刀的易先生似乎更加，有意思。

当日晚宴在很诡异的气氛中度过。

表面上，大家谈笑风生，言笑晏晏，可狄仁杰总觉得有一束锋利的目光在盯着自己。然而抬头，却毫无所获。正觉得不自在，转头看见白元芳一顿饭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只顾低头喝酒。一杯又一杯。

“别喝了。”狄仁杰伸出左手按住白元芳的手腕，“伤胃。”

白元芳似乎想挣脱，但听着狄仁杰不容置喙的坚定语气，最终选择乖乖点了点头。

狄仁杰心底叹息，给白元芳添了碗白粥逼他吃下。
望着白元芳有些迷茫恍惚的样子，狄仁杰明白。是他一直没有放下的，心里的自责难过借着酒劲又上来了。

唯有一声叹息。

晚宴结束时，已是深夜。

白元芳本就不胜酒力，整个人已经晕成一滩烂泥。孔县令帮着狄仁杰把白元芳搀扶上了二楼。走到尽头，孔县令气喘吁吁：“哪…哪一间是白…白公子的？”
狄仁杰：“我们没选，随意，就这间了吧。”
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是一块巨大屏风，上边惟妙惟肖地画着大幅的——春宫图。

“狄仁杰，你…你怎么不走了…我…我快姿词不住了啊！”孔县令已是大汗淋漓，扶着白元芳已经让他几乎不能抬头。

狄仁杰看着这幅春宫图，淡淡道：“没什么，换一间。”

而当狄仁杰扶着白元芳推开第二间房门，却是真的愣住了。

仍是屏风。只是上面细细勾勒着一个孩童欢乐奔跑着放纸鸢的场景，一对夫妇在不远处站着，目光追随着孩子的脚步，脸上带着柔和的笑。美满的三口之家。

真是见了鬼了。

“孔县令，抱歉，我们还是带白元芳回刚才那间房吧。”“啥！？狄仁杰，你是在报复我嘛！？”

送走了汗如雨下一头雾水的孔县令，狄仁杰轻轻扶着白元芳躺下，用温水拭去他额上的冷汗，替他细细掖好被子。轻手轻脚安顿好，狄仁杰正准备转身离开，忽然觉得袖口一股拉力。

回身低头，只见白元芳半梦半醒之间，伸手抓住了狄仁杰的袖子。

“爹…娘…儿子不孝……你们别走……”狄仁杰心尖一颤。

狄仁杰缓缓蹲下，回握住了白元芳冰凉的手，轻声道：“放心吧，我不走。”

月光从窗外倾泻进来，映出床边静静蹲着的男子，满眼柔情。

第二日清晨，狄仁杰是被孔县令的敲门声吵醒的。

“狄仁杰，我找白公子，狄仁杰你开门呀，我找白……”话音未落，大门洞开，狄仁杰摆出一张臭脸：“你很有逻辑啊，你找白元芳来敲我的门？”
孔县令愣住：“啊？可是白公子不在他房间里呀，我以为昨晚你们一起睡的……”

狄仁杰一怔：“你说什么？白元芳不在房间里？”
“是呀，我一大早去看门没锁人也不在而且房间还特别乱像被打劫了一样……”

孔县令还来不及反应，狄仁杰已经一个箭步冲进了白元芳的房间。

一眼望去，床铺是乱的，房间是乱的，茶杯摆设散落一地，屏风上甚至有……碎裂的痕迹。

四下无人。

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狄仁杰的心里蓦然弥漫起一阵巨大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