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尽槿花

五、刀染血

“狄仁杰，你敢跟我赌吗？”

整个世界，仿佛突然静了一秒钟。

只一秒，狄仁杰的脑海里却闪现很多画面。

那一年，客栈初遇，他还是个笑容干净，神采奕奕的少年，他带着笑：“从你看我的眼神可以推测出，你想认识我！”

侦探大赛再见，唯独紧紧跟着自己，要求组成组合，踌躇满志的宣言还依稀在耳边回响：“以我的美貌和你的智慧，我们一定能够成为全宇宙第一的名侦探组合！”

尚未明悉，缘分乍起。

曾经他那样开朗。然很多事情来不及预料，命运强行给每个人都烙上一份独属的痛苦。于白元芳，是失去至亲，是有朝一日白洁出嫁离开，从此之后，孑然一身。

现在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纵然如此，无论别人怎么想，狄仁杰知道，他仍然是曾经那个白元芳，单纯，真实，有些小坚持和小倔强，然而无比善良。

狄仁杰怎么能够不信他。

怎么能够……不爱他。

这样的白元芳，无论如何不会出手伤人。他是一个，宁可伤害自己，也不愿伤害别人的人。狄仁杰就这么想着，嘴角温柔地上扬。

“易九皋。”狄仁杰的目光平和而坚定，“我跟你赌。赌上，我的全部。”说罢带着早已满脸泪痕的白洁决然转身离开，长摆在空中划出凌厉的弧度，一步跨上门口早已备好的快马，随着手中长鞭利落地斩下，狄仁杰消失在易九皋的视线中。

特使在狄仁杰前方带路，朝狄仁杰和白洁喊话：“狄侦探做好心理准备，白公子状态不太好。”

狄仁杰薄唇紧抿，一言未发，只是掌心额角都沁出了一层冷汗。

白元芳，你不能出事。

特使的马停在了一片山林前，整个入口已经被孔县令和姚大人的侍卫围住。

狄仁杰翻身下马：“白元芳呢？”

一个领头模样的侍卫走来，对狄仁杰行礼：“狄侦探，目前情况是这样的，白公子似乎精神有些恍惚，而且受了伤，情绪很暴躁，只要有人靠近就会发动攻击，我们之前想要给他包扎伤口，都差点被伤。所以……”

狄仁杰听到“受伤”二字时，脸色铁青，寒意逼人，似乎侍卫都被这气势震慑住，有些紧张：“如…如果您要进去，我们派些人手跟着以免……”

“不必了。请你们在这里守着，不要让任何人进来。白洁，你待在这儿。”

“不可能！”白洁已经跨入林中，“我要第一时间找到我哥！”

无奈，狄仁杰朝侍卫点点头，自己跟上。

一路深入，扒开齐腰高的灌木，狄仁杰终于在一棵大树下，看到了倚靠着大树坐下，面色惨白，双目紧闭，衣衫几乎被鲜血染红的白元芳。

“哥——”白洁泪水夺眶而出，迫不及待想要冲上去，然而一瞬间，白元芳睁眼拔剑，目光里尽是戒备，他靠着树干站起来，语气激动：“别过来！”

“哥！我是白洁啊……”白洁话音未落，白元芳已一剑刺过来，狄仁杰一把把白洁推开闪避剑锋，自己却险些被刺中。

白元芳握着剑在空中狠狠一划，几乎是嘶吼：“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只能看着他们死！我还有什么用！你们来干什么！都走！走啊！”

白洁已经被眼前疯狂失控的白元芳吓得呆住，以至于她看到狄仁杰就这么两手空空毫不设防地冲上去抱住了白元芳的时候，脑中一片空白。

狄仁杰不停地呼唤着白元芳的小字。

明明，明明。

冲上去的那一瞬间，狄仁杰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他叫醒。也不知道自己的热血会不会只是换来一刃冰冷的刀锋。

他只是心疼。只是心疼。

他做不到眼睁睁看白元芳沉没在自己深不见底的自责里，做不到任他在自己的心魔里逐渐迷失，最后窒息。

白元芳受了多少罪，他便经历了多少痛。

此刻，白元芳需要一个人去拉他一把，去认同他的存在，去肯定，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需要他。

所以狄仁杰就这么义无反顾地扑了上去，几乎不经思考，伸出左手紧紧架住了白元芳颤抖着的剑刃。

霎时间鲜血顺着狄仁杰的掌心贲涌而下，溅到二人的脸上。

狄仁杰全然不顾，只是用右手紧紧地握住白元芳的肩膀，望着他的眼睛，缓缓道：

“明明，是我，我是狄仁杰。”

白元芳觉得自己似乎做了很长一个梦。

梦里，他被绑在石头上，沉入冰冷的海底。四周越来越黑暗，冰冷刺骨的海水把他彻底吞噬。海水压得他几乎不能呼吸，四周皆是虚幻，他想要抓住什么，却无处可以倚靠。

直到有一瞬间，他终于听见，有人在呼唤他。一声一声。焦急的语气，真真实实的关切。肩膀上，传来稳定有力的温暖。

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呼吸了。

“明明，别怕，我在。”

白元芳的目光逐渐从迷茫转入清明，那一刻视线定焦，白元芳满眼只是狄仁杰架起剑刃的左手，和他苍白染血的面庞，以及面前这个男人，眼神里无尽的担忧和疼惜。

“狄…狄仁杰…”白元芳心一惊，顿时脱力，手上的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狄仁杰心底长长呼出一口气。

真好，他的白元芳回来了。

可大约是因为失血过多，加之方才高度紧张，现在精神一松懈，狄仁杰顿时觉得有些头晕，一时没站稳，跌坐在地上。白元芳赶忙蹲下扶着狄仁杰，盯着狄仁杰鲜血淋漓的左手：“狄仁杰……你流了好多血，你别动，别动，我…我给你包一下……”白元芳声音都带着颤抖，迅速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紧紧裹住狄仁杰的左手掌心，双手轻轻握住，渐渐地他的声音低下去，隐有强忍的哽咽，“对不起……狄仁杰……对不起……”

狄仁杰低头看着手忙脚乱的白元芳，露出一个安然的微笑，鬼使神差地，狄仁杰伸出右手，把白元芳揽入怀中。他把下巴轻轻放在白元芳的头顶，声音虚弱却又带着庆幸和安慰：“我只是怕你伤到自己。放心，我没事。你身上还有伤，别动。”

白元芳的脸贴在狄仁杰的胸膛上，感受着一个人能给另一个人最大的温热，听着狄仁杰平稳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眼前温柔抱着自己的这个人，无比真实。

“狄仁杰…狄仁杰……在这个世上…我只能，也只愿，信你了。”白元芳就这样靠在狄仁杰的心口，声音有些嘶哑，像是在对狄仁杰说，又像是对自己说，说完，他忽然抬头，对准狄仁杰的唇，轻轻地吻了上去。

只是一瞬间。白元芳已经退开，低下头，凝视着狄仁杰手上的伤。

从狄仁杰的角度看去，可以看到白元芳长长的微微扇动的睫毛，以及脸颊浅浅的一片绯红。

狄仁杰呼吸有些不稳，他定定地望着白元芳，沉默半晌，他伸出用右手扣住了白元芳的下巴，狠狠地吻了下去。

唇齿相依，缠绵悱恻。

狄仁杰咬着白元芳苍白冰凉的唇，压低声音，狠狠道：“白元芳，生生世世，你都别想从我身边离开！”

狄仁杰感觉到，有一滴滚烫的液体滴在了被白元芳紧紧护住的自己的左手手背上。

白元芳有些喘不过气，狄仁杰虽不舍得放过这难得的温存，但想到他身上还有伤，克制了再克制，终于还是无奈放开怀中的人，轻轻抹去他脸上的潮湿，低声安慰：“明明，别哭。一切都好了。”说罢手一发力，将白元芳打横拦腰抱起。

“你放我下来！”白元芳立刻想要挣扎，“你手上有伤！”

狄仁杰低头朝白元芳一笑：“小伤。你乖乖的，别动。睡会儿吧。”

白元芳只觉得心里一股暖流，狄仁杰的怀抱很温暖，很安稳，大概，在这世界上，也只有狄仁杰能够给他这般安全感。在狄仁杰怀里舒服地蹭了蹭，慢慢闭上眼睛。他太累了。

狄仁杰走了两步忽然意识到从刚才开始就没看到白洁，偏头发现前方树干上贴了张字条：把风中，先撤勿念。

狄仁杰会心一笑，扯下字条，抱着白元芳朝林外走去。

目送狄仁杰走远，白洁从一颗大树上跳下来，抹了抹眼泪，又想笑又想哭：“呸，虐狗！”言毕走到灌木丛中，看了一眼刚刚被自己用寒冰冻住的前来查看情况的侍卫们，撒了一把粉末，“来的不是时候呀！送你们一把忘忧散，你们啥也没看见，啊。”

狄仁杰抱着白元芳走出山林的时候，姚大人，孔县令以及易九皋，都到了。

易九皋见狄仁杰抱着白元芳走出来，竟然笑出了声：“哟，狄侦探和白公子关系真是好……”

“小点声。”狄仁杰面无表情，“别吵醒他。”

易九皋一愣，表情有些僵硬，扯了扯唇角，压低声音：“我只是来赴狄侦探与我的赌局。”

狄仁杰仍是淡淡的：“乐意奉陪，不过我要先把白元芳送回去，你愿意待在这里等就等吧。”

易九皋似乎觉得狄仁杰已经傲慢得不可一世：“呵，狄侦探好大的面子。”他眼神阴鹜下来，“我今天，就给你这个面子。”

狄仁杰抱着白元芳便打算离开，白洁突然从人群里钻出来，她走到狄仁杰身边：“狄仁杰，我把我哥送回去吧，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我哥。”随即靠近狄仁杰，用只有彼此能闻的声音迅速低语：“你不能离开，如果真有什么发现，你不在现场岂不是让易九皋占了先机？”说罢泰然自若地叫着孔县令：“孔县令劳烦搭把手，把我哥扶上马车吧。”

狄仁杰知道，白洁是对的。

孔县令掀开马车门帘布，狄仁杰把白元芳小心抱进马车，低头望了望他安静平和的睡颜，心里默默：明明，好好休息。其他的，交给我。有我一日，护你一世。

“白洁，孔县令，白元芳交给你们了。路上慢点，他身上有伤。”

孔县令拍拍狄仁杰的肩膀：“放心吧，你安心查案！”

狄仁杰目送马车离开，才缓缓转身，对上易九皋意味深长的目光：“姚大人，搜山吧。”

“呵。”易九皋低笑，“狄仁杰，你别后悔。”说罢朝姚大人微微行礼，“大人，那便搜吧。”

姚大人点点头，手一挥，在场所有侍卫分散开来，从不同方向开始搜寻鲁旦的下落。

然后是漫长的等待。

太阳已经快要落山。空中偶尔传来几声悲凉的鸦鸣。

狄仁杰静静地等着，他当然希望鲁旦能够好好活着。然而直觉告诉他，这一切事件的背后，不会如此简单。如今再看，一切竟像设好的局，等着他来跳。

至于局的设计者。狄仁杰抬眼，易九皋悠闲地坐着，丝毫没有担忧神色。

为什么。为什么他，能够如此肯定自己的判断。狄仁杰在心底冷笑。

“姚大人！找到了！”忽然从林中传来侍卫们的呼喊，姚大人忙问话：“什么情况！”一个侍卫跑出树林前来复命：“回禀姚大人，在河边找到了鲁旦的尸首！”

狄仁杰面色一凛。

“呵呵。”易九皋款款起身，捂着嘴笑起来，“狄仁杰，你还有什么想说的？我看啊，这局，你输定啦。”

狄仁杰毫不示弱：“急什么，凶手是谁，目前还不知道呢。去看看现场再判断也不迟。”

“你还真是，”易九皋嘴角一勾，“不见棺材不掉泪。”